青麻从露白夏布待时春

  苎麻原产中国,别名野麻、家麻、青麻等,在中国有几千年的种植史,故有“中国草”之誉。用苎麻纤维织成的布,早年多为夏季所用,故称夏布。夏布织造技艺在中国南方广有铺陈,江西万载的夏布织造技艺于2008年6月7日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
  《诗经·国风·陈风》曰:“东门之池,可以沤麻。彼美淑姬,可与晤歌。东门之池,可以沤纻。彼美淑姬,可与晤语。”其中提到的“沤麻”“沤纻”,是那时人们提取苎麻纤维的方法,可见以苎麻织布的历史源远流长。古人穿衣所用之布,早期所用的原材料主要是葛和麻。到了两宋和元代,随着棉花在中原地区和长江流域的广泛种植,棉花织布技术快速的提升,棉布较之麻布,更为柔软、便宜,慢慢的变成为人们穿衣的主要布料。但麻布并没有因此式微,其以凉爽透气且能有效

  现如今我国夏布大多分布在在江西、湖南、四川和重庆等地,其中尤以江西万载、湖南浏阳、四川隆昌、重庆荣昌出产的夏布最为有名。万载县在历史上曾用名康乐县,是南北朝时期康乐公谢灵运的食邑地,至今县内仍有康乐河、康乐桥。谢灵运一生纵情山水,虽没在万载当过官,却在死后魂归万载。谢灵运《赠安成诗》中有“将拭旧褐”一句,“旧褐”即为麻衣。与他同时代的鲍照以乐府诗《代白纻舞歌辞》赞“古称渌水今白纻,催弦急管为君舞”,其中的白纻,亦作“白苎”,应是比“旧褐”更为精细的夏布,轻盈飘逸,可作舞服,推测夏布的织造工艺在当时已然炉火纯青。

  赶到江西宜春,我们是为了寻访万载夏布的非遗传承人之一宋志学,并好奇在城市化加快速度进行发展的当今,不少传统技艺都后继乏人,何以一位年轻人,依然对此情有独钟?

  宋家父子的夏布文化馆就在万载古城中,馆门前一副对联饶有古韵——“基仍老屋瓜瓞远,室迩先畴葛庇长。”上联“瓜瓞”一词源自《诗经·大雅》:“緜緜瓜瓞,民之初生,自土沮漆。”“緜緜瓜瓞”比喻子孙繁衍,相继不绝。下联“葛庇”一词,典出《左传·文公七年》:“葛藟犹能庇其本根……”“葛藟庇根”意指庇护根本,枝叶繁茂。

  见到白皙壮实的宋志学,没过多客套,他便领着我们参观夏布文化馆。过回廊,穿天井,到前厅。厅中一张大大的壁挂,上书“夏布”二字。两侧有置物架,上有未经绩纱的粗麻、打理后成捆的纱线、麻团、麻芋子、生布,为的是让参观者方便看到夏布在织造过程中的不同阶段。细观其布,布面平整,丝线均匀,边锁紧致。未经染色者,洁白如玉,置于灯光下,又如蜻蜓翼般剔透。四周的壁柜陈列着用夏布织造的各种类型的产品:茶席、门帘、扇子、汉服、壁挂、手袋、鞋、帽、包……这些夏布制品与赣派建筑风格有着相似的审美特征——简洁中事雕凿,质朴中见雅致。馆中摆放着几台织布机,正在织布的是宋志学的三姐宋晴,随着脚踏板的一起一落,吱吱呀呀犹如儿时听过的轻盈的梦幻曲,经纱纬纱相互交织,一匹匹夏布在灵巧的手脚配合中紧致成形。

  40多年前,宋志学出生于万载县马步乡黄村。放眼望去,村前屋后,皆是一片翠绿生生的苎麻。那时节,万载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苎麻、织夏布。宋志学家更是世代传承夏布手艺。父亲宋树牙曾当过教师,之后又转为万载县高城供销社的职工——征收与销售夏布,成了父亲多年的工作。从小就学会织夏布的父亲,工作间隙也抽时间织布。母亲卢竹英嫁到黄村后,跟着父亲学习,渐渐也成了夏布织造的高手。宋志学是在一片机杼声中长大的。“唧唧复唧唧”,夜来机杼声,犹如群鸡闹晨,夏布因之又有“鸡鸣布”一名。

  自打记事起,宋志学便跟着父母种苎麻。用长棍打下麻叶,割苎麻,剥麻皮。麻皮浸水软化后,刮去表面杂质,留下粗纤维的韧皮部分,摊挂于户外的竹架上,让其充分吸收夜间及清晨的露水,受露水的浸润,其中的微生物会发酵脱胶,连续多日,直至麻皮变成洁白的粗麻条。这叫露水漂白法,虽然十分耗时,但较之清水漂白和日光漂白,漂出的麻线更为天然、雪白。

  接下来是绩纱,将麻条揉成缕,置清水中泡开、捞起,用指甲撕成片,而后分成一根根细丝,再把它们一根根连接起来——前后两根细丝头尾劈开,正反方向捻紧成股。这道工序不仅费工费时,更考验耐性。儿时的宋志学哪里坐得住,帮工一小会儿,就跑去玩了。

  绩好的纱线自由落在簸箕上,如雪落小坡,层层叠叠,如不及时整理,很容易缠绕在一起。此时需用一截小臂粗的竹筒将其绕起,挽成葫芦形的麻团,抽去竹筒,此团为织布时的经纱;再取一截拇指粗的竹筒,重新卷纱,挽成形如蚕茧、两头小、中间大的麻芋子,抽去竹筒,此团为织布时的纬纱。

  再到整经,也叫排纱、牵纱,将经纱牵出一把,于整经架上来回排绕、固定,经纱便以弓字排开,整齐有序。宋志学渐大,懂事了,看见大人从早到晚地劳累,心有所动,从小学四年级起,他便常帮家里排纱,每天放学后花两个多小时,就能排一卷纱,挣到一块钱工资。那时候学校的小孩子都没零花钱,他兜里却总能装个十块、二十块,那可不是一个小数,手头有钱,买文具、吃零食,好不快活。

  整经之后是过筘,用带弯钩的竹片将经线牵引穿过竹筘,相邻两根经线为一组,穿一筘眼,两边筘眼穿两组,让布边缘更结实,成语“丝丝入扣”由此而生。过筘也是个慢工细活,要求眼明手巧,每个筘穿多了穿少了都不行。不同的夏布制品,对筘数的要求不一样,疏密不一,从四百筘到一千二百筘:一般而言,茶席四百筘,帘子五百到六百筘,鞋子最好穿到八百筘,如果是一千到一千二百筘的话,就可拿来做很高档的服装了。第一次跟宋志学见面时,他身上所穿的衬衫正是用一千二百筘的夏布裁成的,用手一摸,布料柔顺挺括。

  穿完筘,还要用分经棍将每对纱线按奇偶数分成上下两层,用细竹条分隔梭口,将经线绑在羊角上,准备上浆。早稻米熬成浆,一手捧浆,一手持刷,将手上的米浆洒落在纱线上,再用芦毛根做的刷子蘸米浆在纱线上来回刷,使米浆均匀涂抹在纱线上,这是为了使纱线不起毛,不易断线。如果说绩纱是一门考验耐心的活,那么上浆则更考验技术和体力。宋志学刚学上浆时,没掌握好技巧,涂抹的米浆多了,导致米浆干掉后,纱线全部粘在一起,这部分纱线就废了,要割掉。父母却不让割,而是将这部分纱线重新晾到户外,利用清晨的露水将纱线打湿,使米浆稀释,如是反复,直到几天后才把纱线重新分开。宋志学不解,因为剪掉这段纱线,虽然浪费了一些材料,却节省出了更多的时间。后来他才明白,父母这样做,是为了让他吸取这次的教训:学艺要专攻,做事要细致,不能马马虎虎,更不可半途而废。

  上了浆的纱线卷到羊角上,开始穿综,相邻经线分开,各穿一综片。穿综也容不得半点错,一旦穿错了,织出来的布就会不平整,很难补救,成语“错综复杂”由此而生。

  最后经纱随羊角上织布机。麻芋子入梭壳,线头穿过梭壳中的小孔作纬纱,绑在第一根经纱上,脚踩踏板,控制双综上下运动,使两组经纱交错形成梭口,纬纱随梭壳在梭口中来回穿行,经纬交织成布匹。

  万载夏布攀登过高峰,其因“柔软润滑,平如水镜,轻如罗绢”,在唐朝时列为皇室贡品。据记载,清代时,万载全县有一千多家作坊从事夏布生产,光绪年间,万载夏布年产阔幅夏布万卷(每卷23匹)左右,窄幅五六千卷,行销江苏、浙江、湖北、安徽等,乃至香港、朝鲜和东南亚等地,一时风头无两。

  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,父亲宋树牙在高城供销社上班,每天要收四五百匹夏布,收回来的布匹统一交由万载县供销社,再销往海内外,其中海外以日、韩销量最大。那时候到收购部来卖布的人一早就会排起长龙,非常热闹。

  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万载,不少人开始嗅到了市场经济的商机,纷纷下海经商。自1988年始,宋树牙跳出体制,做起夏布生意——自万载收购夏布,到全国夏布集散地深圳进行销售,夏布随之销往更多地区。2009年,宋树牙获颁万载夏布织造技艺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,一家人都颇受鼓舞。受父亲的影响,宋志学在鹅丰中学只念了不到两年,便决定辍学入行,时在1993年。除去从前闲时给家里帮忙不算,他以夏布为业,手中的这一根“线年,光阴果真如“梭”,不知不觉,逝者如斯。

  2005年,宋志学在云南游玩,邂逅了云南大理的白族扎染工艺,遂被深深吸引。扎染古称“绞缬”,以蓼蓝、板蓝根、艾蒿等天然植物为染料,其中尤以板蓝根用得最多,又称蓝靛草。染出的颜色青里带翠,凝重素雅,与化学染料相比,色泽自然,褪变较慢,且有消炎之效。心思聪颖的宋志学立马想到了可以将扎染工艺引入夏布织造,两者一经碰撞,便创造出了美丽动人的工艺品。原本朴素的夏布,添上扎染的色彩,变得斑斓多彩,花鸟虫鱼,山川河流,皆可跃然布上,栩栩如生,趣味蓬勃。此让宋志学一下子打开了新的销路,很多日本人都找他订做扎染夏布,或做门帘,或做茶席。

  宋志学告诉我们,他的夏布事业最红火的时候,是2010年前后,光是来自日本的订单就让他们忙不过来,一年销往日本的门帘达12万块之多。

  2014年之后,宋家父子发现,夏布的市场开始慢慢萎缩,与很多民间手艺一样,遭遇了严峻的生存困境。需求的下降,必然会影响到供应的上游环节——买夏布的人少了,收购夏布的人也会变少,织造夏布的人失去积极性,最后,苎麻的种植自然就渐渐凋零了。如今万载县的苎麻种植与过去鼎盛时期,早已不可同日而语,宋志学家目前尚留有三亩苎麻地。

  我们问,夏布发展之困究竟在哪里?宋志学答道,纺织工业在快速的提升,在各种布料的生产和应用慢慢的变高效、便宜的同时,夏布却无法跟上时代的步伐,何解?原来夏布的精髓在于手工,其中“绩纱”一步最关紧要。只有手工绩纱,才不会破坏苎麻的纤维肌理,从而保留其中的天然胶,通过自然发酵,产生抑菌功效。若以机器纺纱,必先将苎麻进行烧碱煮炼至完全脱胶,只留下单纤维。失去天然胶的苎麻,也就失去了它最重要的品性。

  纯手工,注定了夏布织造的低效率。以绩纱为例,一个工人绩纱一斤至少要十天,2016年时,一斤手工纱的价格是50到60块钱一斤,也就是说,十天才能挣到这么一点钱。宋志学担心从事夏布生产的人慢慢地少,所以一直主动提高采购价,如今手工纱一斤给到了300块钱,而且是只要有人种了麻、绩了纱,他必会上门收购,只为保护大家的积极性。这也意味了夏布制品的高成本。就拿宋志学所穿的夏布衬衫来说,要用3米布,才能做一件短袖上衣,加上裁缝,成本就达1200块钱。与棉布、丝绸及其他各种合成布料相比,夏布显然失去了市场竞争力。

  如何突围呢?宋志学试过半机械化纺纱与半手工绩纱的结合,可以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提升生产效率,但所织夏布品质不及纯手工,并不能处理问题。他还试过在夏布制品上推陈出新,制作出一批符合年轻人审美时尚的拎包、鞋子,最近也开始尝试在新媒体上推广夏布。宋志学认为,只要不突破机器绩纱需要使苎麻完全脱胶的技术瓶颈,就没有很好的方法使夏布走进千家万户。为此,他不惜耗费人力物力投入研发技术,不少同行笑他试图以一己之螳臂挡时代之车轮,在他们看来,夏布在当今市场上的式微终究不可避免。宋志学却不曾退缩,他甚至憧憬着将夏布推广到更多领域中去,如进入医疗行业,以夏布作床垫,帮助久卧病床的病人免受皮肤溃烂之苦。

  分别之际,宋志学的一句话,令人感动,他说,“其实我一直以来的坚守,不光是因为情怀,更因为我相信夏布真的很好,这份古老的手艺可以让我们去传承,也需要更加多的人理解和支持。”

  握别之时,我们为万载夏布写下一联:“青麻从露白,丝丝入筘,梭传万载;夏布待时春,久久为功,艺衍千秋。”前路虽远,行则将至。是为祝福。